莫笑愚的詩歌
人們的心被事物觸動,這份觸動被語言表達出來,最早的時候,這叫做詩。
悲傷掠過城市面部
他們從城市不同的角落
從較近的郊區和更遠的村莊
趕來,只為見你最后一面
雨下在你的周圍,下在
每個人的頭頂和內心——
而你靜靜地躺在那里,
在臨時為你準備的空間
等待最后的告別
絕望來得如此突然
偷襲了身陷困頓的人
其實烏云已經涌動了多時
隱約的閃電總是被忽略
直到最后一聲霹靂
無可挽回地將尚在睡夢中
用幻象和假設麻痹自己的人擊倒
局外人,身在局中被蒙蔽的人
選擇性地銘記某些片段和
似是而非的真相,把整個事件的
因果和邏輯肢解并丟棄
我看見了那雙深懷愛意的眼睛
噙滿淚水,她完整地獻出過自己
一再聲索自己絕對排他的權利
現在,在眾人匯聚之地,
悲傷不是被書寫,
而是被鐫刻在她的臉上,
隨淚水一點點加深,然后
成為日食,把蝕骨之痛
還原成明亮的刀光劍影
徹照那一道道醒目的傷痕……
For the time runner
跑在時間前面的人
比時間更早熟
他甩開雙腿
逆風奔跑
蝴蝶回到繭里
時間回到它的殼*
他的額紋不增不減
我們終將熬過冬天
注:* 此為借用策蘭詩句,見《花冠》。
從樹的華蓋
飛升的雨水,從早春的眉骨上
飛升,帶著菩提之光
寺院里,和尚們的唱經聲
綿綿不絕,嗡響在我的耳鼓和胸腔
如檀香繚繞給我寬慰。(哦,我祈禱?。?/span>
你的靈魂從我的掌心飛升
像白鴿沖向天空,早春的雨水淌成激流
在青青的草坡上蕩漾,那一泓池水多純凈啊
整夜無眠的時候,想你,看你的相片
回憶你青春飛揚時臉上純凈的笑容
它們燦爛如陽光,似乎永遠不會熄滅
而你到來,只為作短暫的停留
你原本不屬于這里,當善果被烏鴉啄食
污濁的河流載不動你的明亮
骯臟的食物只能暫時填飽你的胃
而骨髓已發出了沉重的抗議
仿佛激戰之后,狼藉的戰場上
最后的慘烈的嘶吼,終于,啊終于——
我只能放手,讓菩提托舉你
渡過寬廣無涯的界河
那明亮的雨的聲線,悲傷的霧
同你一道聚攏,一起消失
在來的路上,沒有誰會駐足
停頓良久。你也不必為我逗留
嘆息和隱忍的嗚咽來得不是時候
遲來的誦經聲,整天整夜不絕于耳
你渡過那條界河了嗎?聽見她的哭聲了嗎?
早春的寒冷順著雨水,從衣領開闔處
闖進我的軀體,溪水流遍全身
呵,那冰涼而潮濕的早春的撫摸
將骨灰觸及靈魂的香氣
從皮膚表面的每一個毛孔傳遞給我
蓮花閉合,香爐生煙
那些摩肩接踵的香客微閉著兩眼
雙手合十,懷揣各自的心事和企望
求觀音,財神,灶王爺送子送福送黃金萬兩
而每個人的掌心都是空的,那空??!
仿佛虛置的時間之甕,盛裝生命的香爐
只剩香灰是真實的
——哦,不!連香灰也只是空
我沒有更多的思想與你分享
悲傷如狂雨淹沒我窒息我
我知道冬季業已完結,正如衰老的生命
終結于希望,但你卻過早地卸下肉身
把它留在了春天到來之前
明亮的雨水從樹的華蓋上飛升
像許多小粒的香灰在飛舞
和尚的黃袍被檀香日夜熏蒸
你若有知,請讓我為你安放這根蠟燭
為你點燃從天外飛來的繽紛的雨水
我手里的檀香,有你靈魂的火焰
在峰巒之間,寺院里,雨霧迷蒙處
幽幽地閃,從不消失,從不走遠……
琥鉑色的黃昏
是的,是今天也是昨天
是許多個昨天走成的今天
奔跑的馬駒突然停了下來
它崴了腳,一瘸一拐地走
然后跌倒在地。它的身后
枯草蔫黃,夕照如金,
它年輕的鬃毛在夕光中閃亮
像一團燃燒的火席卷草地
馬的鼻息蓋過風聲
鼻血如注,在草地上流淌
冷風將血液凝固,成為鎏金的琥珀
在枯草之間,這新鮮的血液
沾染了夕陽的顏色,與黃昏融為一體
是的,小子,是今天也是昨天
是許多個昨天走成的今天
你剛剛準備好奮蹄,邁開了步子
就跌倒在騰空的一瞬
你來不及眺望遠方,也無法
回頭觀望,調整起跳的姿勢
一切悚然而來,尖叫而去
你走以后,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
就只剩黃昏。你躺下的姿勢,
保持了生命最初的樣子
而琥珀色的世界,
已經沒有什么值得驚奇
由于那些遺落在衰草間的琥珀
已經將松籽和松枝封存
有翅和無翅的昆蟲
也保持著它們最初的睡姿
那些被火山灰掩埋的
被挖掘出來時
再次閃爍潤澤的生命之光
我們重新合而為一
黃昏的蜜蠟,被血液浸染
成為琥珀內在的一部分
正如你內化于我,我內化于黃昏
以后的日子,分離就意味著破碎
意味著所有小心翼翼的裹纏
被粗暴地剝離和碾碎
當黃昏也值得期待
你其實成全了這破碎的完整
途中的鏡像
要描述你現在的樣子很難
那日以后,你只出現在夢中
有時躲在一塊薄紗后面
有時干脆用大霧裹住全身
你不再以面孔示人,
不再說出任何一個詞,
也不像幼獅發出低吼。
人間的情愫,悲傷,恐懼,
憤怒,甚至小心翼翼的
呼吸,都不再困擾你
你自顧走入鏡中,
把道路一分為二——
一半留在身后,
讓愛你的人去仔細辨認
另一半在鏡中延伸,
通向無人抵達之境。
你眼里的瀑布在鏡面奔涌
卻不會沾濕一根睫毛。
這是一種解脫,一種解脫嗎?
那還在說話,淚流滿面的人呢?
她日日向你絮叨,口吐檀香
愛是一束鉛彈只向你瞄準
那堅實無形的蛇一樣的鐵鏈
被她每天握在手里操練
你無處可逃,即使遁入空鏡
即使隱身不見——
但我現在需要一些回聲
一些比回聲更悠遠的聲音
來確認鏡中的你尚未走遠
風在吹,大雨如注
你的面孔既真實又虛幻
仿佛可以用手指捅破
而你向我走來,身披濃霧
比途中的鏡像更像一場久別重逢
野火像春草
壁爐里的火再次被點燃
這次燃燒的不是木柴
而是空氣,是夜晚燈光下的池水
這次的壁爐不在庭院,
在客廳,室內最醒目的地方,沒有客人到訪
沒有低語,她坐過的椅子是空的
春天的搏動隱藏在沙漠的每個角落
野火點燃春草,野花隱約飄香
她眼里的火光已經滅了,峽谷里幽香暗浮
有人在春天縱火,他有水的性情
兼具草的骨骼,柔軟而不易折
像活在平凡敘事中弱不禁風的人
他一直拒絕在清明憑吊亡人
要他們活在每日的思念中
有時喚他們重回人間,繼續領受苦難